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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5章 義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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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5章 義利

“你就是於謙。”

姜星火看著眼前的孩童,剎那間有些失神。

人物歷史線被徹底改變,與現實交織在一起時,這種錯亂感會變得尤為強烈。

“正是草民。”

於謙禮貌性回應,小臉依舊沒什麽表情,仿佛不知道自己剛才的話語會引發多大的禍端。

“童言無忌爾。”

朱棣一句話把事情輕飄飄地揭了過去,大本堂裏的眾人都不約而同地松了口氣。

朱棣覆又說道:“倒真是一片赤子之心,去年尋訪西湖時,便覺得你這娃娃不同尋常.至於你疑惑為什麽錦衣衛把伱帶到這裏,是因為國朝有規矩,皇子皇孫進學,需有民間之俊秀伴讀,食宿、藏書、紙筆、衣物等皆是免費,你是按這個規矩選來的。”

此時的朱棣,他已經從先前的沈思狀態中走出,恢覆到往日威嚴,說話間不動聲色便給了於謙很大壓力。

於謙當然認出了朱棣和胖胖的朱高熾,便是去年扮作富商和護衛的兩人,如今心中徹底確定了此番前來京師的緣由後,反而下了某種決心。

於謙擡頭望向姜星火,只見這位名滿天下的大明國師,正用覆雜的目光審視著他。

“於謙、這可是於謙啊,你會是繼承我理想的人嗎?”

就在姜星火還在思量之際,如果換成別的少年郎或許會因為畏懼權貴等等原因不敢再開口,但對於謙而言卻完全相反,他沈吟了幾秒鐘後,緩緩搖頭:“還請陛下賜我回鄉。”

“嗯?”

聽到這樣的回答,大本堂內再度安靜下來。

朱棣皺眉。

他原本以為自己拋出的善意,對方會立即欣喜接受。

畢竟像於謙這樣年紀的孩童,最容易滿足的就是榮華富貴和錦衣玉食,跟皇子皇孫吃一樣的,穿綾羅綢緞,只需跟著讀書,同學都是朱門子弟,將來絕不缺一份好前程何樂而不為呢?

“我雖然年幼,未曾拜得名師教導,但這天地間的道理還是大約懂得的。”

“蒼蠅附驥,捷則捷矣,難辭處後之羞;蔦蘿依松,高則高矣,未免仰攀之恥。”

朱高熾給朱高燧遞了個眼色,後者瞇著眼睛做目光深邃狀,聞聲勃然道:“小子放肆!”

然而讓所有人意外的是,於謙並未退縮,迎著大家驚訝的目光,平靜解釋道:“名為招禍之本,欲乃散志之媒,這裏學的或許並不適合我,我更希望能夠學好聖賢的東西,將其傳播四海,普惠世人。”

大本堂裏寂靜一片,隨著於謙一字一頓清晰吐露,每一個人都陷入了短暫沈思。

這一刻,大家忽然明白為何陛下會親自下令,讓錦衣衛帶這個孩子入京,又將他送進大本堂。

跟其他孩子不同,他們都是當今的王公貴胄,哪怕沒有任何功勞,也能憑藉血脈得到蔭庇,但於謙不同,於謙只是一介普通家庭出身,祖父雖然在洪武年間做過工部主事,可對於這些人來說,依舊能稱之為毫無背景可言。

而今天,他在面臨巨大誘惑的同時,仍然沒有迷失初衷,堅守屬於自己的信念,這份品行實在難得。

不過,於謙的耿直,顯然有些觸怒了一些權貴,讓他們覺得不愉了起來。

怎麽,就你個小娃娃明白大道理?你覺得攀附權貴丟人,我又何嘗看得上你?

就在此時,姜星火開口了。

“立業建功,事事要從實地著腳,若少慕聲聞,便成偽果,道理歸道理,知識歸知識,你且留下來隨我學一段時間科學,若是覺得不合適,再由陛下賜還歸鄉吧。”

於謙疑惑問道:“敢問國師,何謂科學?”

“所謂科學,便是具體的事物及其客觀規律的實證之學。”

“國師祈雨所用辦法,便是科學?”

“是。”

兩人一問一答間,於謙卻是有些心動。

科學,是他從來沒有想象過的概念,而科學所造成的最直觀的偉力,卻偏偏讓他想要理解。

“既然如此,我願學。”

猶豫了數息後,於謙點頭應了下來。

“好。”

姜星火頷首。

於謙是個聰慧的孩子,想來只要稍加提點,必能迅速領悟。

短暫地波折過去後,姜星火繼續測試了一下孩子們的稟賦、天性,隨後便結束了開學第一課。

朱高熾也特意拍了拍於謙的肩膀,說道:“好好讀書吧。”

於謙認真應喏,目送朱棣帶著其餘人離開。

待人群消散後,按照姜星火的允許,於謙轉身,重新坐了下來,目光落在大本堂儲藏的一堆書籍卷軸上,目光逐漸專註。

他伸手在最下面一層挑選拿起一本,翻閱起來,目光迅速沈浸到其中。

大本堂裏,日光垂落,於謙的身影被拉長。

他沈浸在知識的海洋中,忘記一切煩惱和憂慮,連時辰流逝都渾然不覺。

直至一陣急促腳步聲打破了沈寂,一名身穿青色袍服的宦官匆忙趕來。

“國師請你到文華殿前一敘。”

聽到宦官的聲音,於謙回過神來,目光閃爍了一下。

國師找自己做什麽?

他心頭疑惑,但還是立即起身,跟在了宦官的身後,朝著文華殿走去。

文華殿外,姜星火正攏著手看風景,周圍身著緋袍的大官們路過也見怪不怪,跟他們相比,一身青衫的姜星火簡直鶴立雞群極了。

姜星火當然是剛處理完一天的事務,總裁變法事務衙門在他離京的時候做的也不錯,卓老頭能力卓越,郭琎和柴車也未曾懈怠,故此把考成法的階段性成果,還有其他一些事情,一並給永樂帝匯報了一下。

於謙恭敬施禮:“見過國師。”

看著於謙額頭汗津津的樣子,姜星火問道。

“怎麽出汗了?”

“中官的步伐太快,有些跟不上,我聽說宮裏有規矩,不能跑,只能跟著小步走。”

“規矩是人定的。”

姜星火的話語,於謙暫時並未聽懂,不過很快他應該就會懂了。

“晚上在哪住?安排舍館了嗎?”

當然不能跟朱瞻基一樣,可以在宮裏住,事實上,即便是後宮以外的宮城,到了晚上也得落鎖關城門的。

而於謙這種“民間之俊秀”又是獨一份,或許有相關的衙門安排了,或許沒有,於謙也說不準,反正暫時沒接到什麽通知。

“真不知道。”

姜星火也不意外,點了點頭問道。

“身上有錢嗎?”

於謙怔了怔,誠實道:“臨行前母親塞了些寶鈔,都縫在了內襯裏。”

“喔。”

姜星火從袖子裏摸出一枚八思巴文銀幣,李景隆留給他的那枚,然後拋到了半空中。

於謙伸手接住,攏在掌心。

“給我。”

於謙乖乖遞了過去,姜星火收回袖子裏。

“交了學費,拜了師,就跟我回去住吧。”

嗯,姜星火自己的宅邸當然還在裝修,所以他是慷他人之慨,直接替老和尚做決定了。

一匹小灰馬被牽了過來,姜星火先把於謙扔到了鞍韉前坐穩,隨後自己翻身上馬,慢悠悠地策馬走在日落的皇宮中。

周圍的宮人們還在亦步亦趨地小步走著,於謙終於明白了姜星火所說“規矩是人定的”,到底是什麽意思。

於謙的視線落在遠方,看著夕陽下那些飛檐鬥拱,仿佛看見了另一番景象,一個在他原本看大人們只能看到腰的視角時,看不見的景象——

“這就是皇宮嗎?”他有些如同身在夢中一般。

“是啊,它是整個天下的中央,也是萬民的中樞。”

小於謙在馬上坐的板正的,半晌才開口:“我今天是不是說錯話了?”

姜星火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身體不用那麽緊張:“沒說錯什麽,即便說錯了也不打緊,人說錯話,做錯事,都是很正常的,實踐-反思-再實踐,才能把事情做對,事事都對那是聖人,世間哪有聖人?”

“我聽人說,國師是謫仙人。”

“嗯。”

“那天上什麽樣?”

“孫悟空天天吃香蕉不扒皮,哮天犬夜夜南天門大小便。”

“.”

榮國公府離皇城不遠,事實上,所有頂級勳貴的府邸都在這一片,所以小灰馬“嘚嘚嘚”沒多久就到了。

神秘失蹤的老和尚還沒回來,無人管束的張、袁二位真人,原本正在熱烈地討論著化學(煉丹)問題,但隨著隔壁魏國公府徐妙錦和兩個小侄女的到訪,兩人無意中得知了今日在大本堂發生的事情後,又轉而討論起了“公平”的問題。

徐妙錦準備放下束修回隔壁,正遇到載著於謙回來的姜星火。

徐妙錦修長的手指輕扶著雲紗披肩,身穿淡黃色的羅裳,裙擺上綢緞飛花點綴,顯得端莊華美,她目光清澈明亮,露出白皙修長的脖頸,看向眼前的男子:“姜先生。”

姜星火對低俗的情裕把戲並無興趣,但人家打招呼了,倒也不好不理睬。

“徐姑娘。”

姜星火維持著臉上溫潤如玉般的假笑:“你怎麽會在這兒?”

嫻兒和蓉兒好奇地打量著站在姜星火身前的於謙,竟是頭一回看到新同學表現地有些局促不安。

“來送束修的,姜先生,這是我家嫻兒和蓉兒的束修。”

見了幾次面,徐妙錦倒也沒什麽羞怯,把肉幹遞過來,落落大方道。

束修就是鹹豬肉幹的意思,是指學生或學生家長與教師初見面時,必先奉贈禮物,表示敬意,這是孔子規定的拜師禮。

《朱子語類》對此說的明白,“古人空手硬不相見,束修是不值錢的,羔雁是較值錢的。(宋)真宗時,講筵說至此,雲:聖人教人也要錢。”

所以,倒不是魏國公府送不起拜師禮,只能拿臘肉糊弄,而是卻是有古禮在此。

當然了,收了束修是也要回禮的,禮物不在輕重,而在有無。

但姜星火自然是身無長物的,他掃視了一圈,袁珙和張宇初兩個牛鼻子老道,此時躲得遠遠的,幸災樂禍地看著他,這倆人身上或許有些秘制龍精虎猛丹藥、驅邪庇佑符篆之類的,可也不好做回禮。

“……”

姜星火沈默幾息,伸出手接住徐妙錦遞來的油紙包,道:“那就多謝徐姑娘了。”

說罷,他擡腳往裏邊走去,步履穩健從容,姿態翩躚若風中的羽毛,叫人難忘。

徐妙錦望著對方瀟灑離去的背影,神情怔忡,似乎沒想到姜星火會突然接受束修,更加沒料到他會如此平靜地對待自己。

想到這兒,徐妙錦心底湧起莫名的失落感,她微微嘆氣,準備拉著兩個小侄女轉身離開。

“等一下。”

身後傳來男聲,帶著一抹不易察覺的緊繃。

徐妙錦詫異地轉過身,就瞧見原本離開的姜星火折返回來,手上端著一盆.韭菜。

《尚書·夏小正》曰:“正月囿(菜園)有韭”,韭菜在華夏的栽種歷史源遠流長,但用來當禮物,還是挺少見的。

“新型覆合化肥培育的,還在試驗階段,送給小孩子培育科學精神了,註意保密。”

說罷,姜星火還掂了掂手裏的一本小冊子。

——《基礎化學原理入門·壹》

“可以用來炒肉!”

“可以讓貓貓躲在裏面!”

徐妙錦瞪了眼兩個嘰嘰喳喳的小侄女,然後接過了這盆茂盛的韭菜。

“那、就、謝、謝、姜、先、生、了。”

徐妙錦很顯然被這盆韭菜給激怒了,她的話語裏帶著異樣的聲調。

雖然姜星火給她的印象很好,但自己這般放低姿態,只換來了一盆韭菜,對方明顯是在輕視自己,甚至是超出了應有的禮尚往來和表面客氣的尺度,難免讓徐妙錦有些生氣。

姜星火似乎壓根沒聽出來。

“不客氣,應該的。”

隨後他拍了拍手,帶著於謙走了進去,兩個為老不尊的道士正坐在椅子上笑成一團。

姜星火嘴角抽了抽:“你們剛在在聊什麽?”

“這小娃娃在大本堂說的,公平。”

嫻兒的聲音傳來:“咦?公平有什麽用?”

姜星火稍稍一怔,徐妙錦竟是沒帶兩個小侄女離開,而是氣呼呼地端著那盆韭菜跟了進來。

蓉兒機靈點,直接給小姑找了個借口:“我們要學習!”

“對!我們要跟新同學一起探討!”嫻兒跟著反應了過來。

若是姜星火客客氣氣送點正常禮物,人家就直接回隔壁了,可姜星火的舉動徹底讓徐妙錦放下了天潢貴胄的涵養,你不是趕我走嘛,我就不。

其實徐妙錦就是破防了,女孩子嘛,越不被重視越想擰著勁兒。

以前都是高門貴女的樣子,凡事總講求個禮數,怎麽可能作為客人還賴著不走?

不過學生要學習,姜星火也總不好拒絕,正好到了最喜愛的論道環節,估計她們也聽不大懂,那就任由在旁邊聽著吧.若是聽得無聊了,想必自己就離開了。

不過眼下到了飯點,確實該吃飯了。

“姜萱!”

躲在一旁偷笑的表妹也被姜星火逮到了:“別躲了,勞煩你下廚,炒兩個菜,可否?”

姜萱在榮國公府上除了讀書,便很自覺地擔任起了小廚娘的工作,姜星火嬸娘告訴過她,到了城裏哪怕有表哥身份的關照,也得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貢獻,堅決不能好逸惡勞、白吃白喝。

姜萱走了過來:“可以,吃什麽?老和尚還俗了也不肯吃肉,還好他不在,終於可以開葷了。”

姜星火順手遞上了手裏的一捆肉幹,徐妙錦氣呼呼地遞上了一盆韭菜。

袁老頭和張胖子“咕嚕”咽了口口水。

姜萱去親自下廚了,幾人主賓分座。

姜星火呷了口茶水,茶是好茶,龍虎山大上清宮那棵懸崖茶樹上的特產,一年只產幾兩.不過對姜星火來說,也就嘗個味。

看著徐妙錦旁邊的小女娃,姜星火點了點茶盞:“剛才你問公平有什麽用。”

“其實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說,沒什麽用,因為這個世界就是不公平的。”

“但是。”

“世界不公平,哪怕它可能永遠都不公平,但不代表我們要停止把這個世界改造成相對公平的努力。”

嫻兒蹙緊了眉頭,嘟囔道:“我不同意,這才是不公平,我不要跟別的女孩穿一樣的裙子!”

“你看,這就是小孩子眼裏的公平,很狹隘,但也很直觀。”

姜星火繼續喝了口茶,永樂帝晚上沒管飯,中午在大本堂當著大家的面也沒好意思多吃,眼下只能用茶水壓一壓了。

“那麽,跟別人享有相同的事物,就是公平嗎?如果這樣說來,天下田地人人均分,就會公平嗎?”

吃的鹽比在座的小孩吃的米都多,袁珙的見解自然深邃一些:“也不見得吧,總得看‘公平’這兩個字怎麽定義。”

徐妙錦好奇地看著這一幕,這是在徐家從未出現過的場景,徐家通常不會討論這種聽起來有些玄談的問題,他們只會聊誰誰家又領兵出去了、在哪裏置辦了什麽產業、誰誰嫁女兒/娶妻了之類的勳貴圈子裏利害相關的話題。

至於公平?勳貴,尤其是洪武開國勳貴的存在,本來就是大明最大的不公平之一,徐家怎麽會用腦子思考這種跟自己屁股相違背的話題呢。

所以不光是嫻兒和蓉兒聽得有趣,就連徐妙錦也微微入神了起來。

“比如說,某某在鄉裏無惡不作,把人打成重傷癱瘓,被抓入了監獄,遇到改元大赦,人家風光回鄉,繼續魚肉鄉裏,公平嗎?”

“再比如說,洪武年間南北榜的事情,南方士子科舉水平高,但名額卻是按布政使司來分配的,看著北方那些水平不如他們的士子登科,公平嗎?”

“這些事情,或許你們會有自己的選擇,但答案應該是相對統一的,那就是無惡不作的囚徒被大赦,合乎《大明律》,但對癱瘓的鄉人來說不公平;朝廷為了照顧胡化嚴重、文教偏弱的北方,按布政使司給了名額,對南方士子來說不公平,但對大明長遠發展有好處。”

姜星火笑了笑:“那麽接下來,你們就得給答案做選擇了。”

“再再比如說,張真人的馬受驚了,他騎著大馬在街上橫沖直撞,無法減速,身前左邊是10個孩子,右邊是5個孩子,二選一,必須得選一個方向撞,你們選吧。”

張宇初和袁珙沈默了,他們幾乎是一瞬間就意識到了話題裏的陷阱所在。

於謙則是陷入了思索,他以前只覺得公平是照顧弱者,按自己心中的一桿秤來衡量,便如分魚那般,而如今看來,似乎他理解的公平,並不算深刻,只是原始道德的公平。

若是論辯經、玄談、論道,徐妙錦或許插不上話,但這個話題是如此遙遠又如此貼近現實,以至於剛才還在賭氣的徐妙錦都忍不住說道:“當然是選人少的方向,避開人多的方向。”

“嗯。”姜星火似笑非笑:“那如果我告訴你們,左邊的10個孩子都是目不識丁、天資愚笨的農家子,右邊的5個孩子都是未來能考進士為政一方造福百姓的讀書種子,這次怎麽選?”

張宇初驟然醒悟:“這講的根本不是什麽公平,是義利之辨!若是從道義上面來講,五條命跟十條命比,就是要救十條命;若是從利上面講,生命並不等價,而是都有各自價值。”

姜星火不置可否道:“功利,或者說個體人的價值是否可以用數術來衡量,這本就是公平的一種衡量模式。”

“剛才你們思考的方式,便是哪個選擇能讓功利達到最大,換言之,就是最大化整個世界的利益.你們之所以有人會產生選擇救5個未來‘更有用’的孩子,就是認為,救了這些孩子,這個世界整體的利益會變得更大,仔細想想,是不是?”

“不對、不對、這裏還有問題。”

於謙用力地啃著自己的指甲,感覺小小的腦袋都要炸開了。

蓉兒怯怯地說道:“姜先生,你天天想這些問題,頭發都會掉光的,我們還是想待會兒吃的好吃的吧。”

這個問題對於小孩來說確實過於燒腦,但對於徐妙錦來說,卻不難品味出其中的意義。

“所以.這個沒禮貌的姜星火,每天腦子裏都在思考這些東西嗎?不累嗎?”

徐妙錦看著眼前低頭喝茶的男人,第一次覺得,自己好像對他從“只是認識”深入到了“略有了解”的程度。

姜星火接下來的一句話,卻讓她覺得心裏有些觸動。

“最近吃不下啊.”

是啊,變法維新,肩上這麽重的擔子,如泰山一般,怎麽吃得下呢?

“天實在是太熱了。”

徐妙錦收回了剛才的觸動。

姜星火開了個玩笑後,正色問於謙道:“可想明白哪裏有問題了?”

“還差一點!就差一點了!”

姜星火點點頭,把於謙啃指甲的手抓了過來放在膝蓋上按住。

“如果這5個人裏面,有1個人是你呢?現在你覺得怎麽做,才公平?”

於謙如遭雷擊,楞在了原地。

他終於想明白問題出在哪裏了。

如果以旁觀者的客觀視角來看待,那麽一切世界上的公平與不公平,都是可以用功利、利害這些標準來衡量的,但唯獨把自己帶進去,就難了。

犧牲更有前途、註定要為國為民做出巨大貢獻的自己,來拯救幾個可能一輩子都只能在土裏刨食,對於大明來說根本無足輕重的農家子,怎麽做,才公平?

於謙沒有貿然做出回答,因為話可以說的很漂亮,但他過不去自己內心的那道坎。

他很聰明,可是他還太小,經歷的太少,以至於.他還沒有未來那種一人赴死問心無愧的勇氣。

“姜先生會怎麽選擇呢?”

於謙忽然鬼使神差地問道。

是啊,姜星火會怎麽選擇才達到他心中的公平呢?

徐妙錦也望向了他,徐妙錦很想知道,這個似乎是在以赤誠之心尋求改變世界的男人,會如何做。

姜星火坦誠道:“選右邊。”

徐妙錦有些失望,這不是她內心期待的回答,她原本下意識地以為,姜星火會說自己會做出自我犧牲。

“所以姜先生認為,義利之辯裏,利大於義?”

姜星火搖了搖頭說道:“不是利大於義,而是我認為,維護更重要的群體的利益,這是大於道德所賦予的‘義’的,也正是因為這個理由,我才會推動變法,我想要維護更大範圍內的公平,為了這個公平,我可以打破所有觀念裏的‘祖宗之法’、‘仁義道德’、‘天朝王道’.那些反對變法的保守派,他們心中也有自己堅持的‘利’,只不過他們認為所謂‘更重要的群體的利益’,是士紳,是他們自己。”

眾人有些聽不懂了,這個說法,很像是在為自己的行為粉飾,是在說自己活著,對於世界更多的人有利.或許事實確實如此,但總讓人覺得這個問題最終答案心裏不夠舒服,因為這樣同樣可以解釋人與人之間基於種種因素的不公平。

某個五軍都督府的將軍或者某個部寺的大臣,他們能給世界做的貢獻多,所以就更不該死?可若是如此說來,朱高煦在戰場上一刀一個南軍名將的時候,刀把子可不管你能做多少貢獻。

姜星火自然看懂了眾人的糾結所在,他喝下最後一口茶,把茶杯放在了桌上,還沒桌子高的於謙想給他倒茶,尊師重道一下,被他制止了.姜星火最討厭的就是開會的時候讓會服倒茶的,搞得跟茶水不往外撒就成了什麽高端科技似的。

姜星火看著他們,平靜地問道:“你們以為,我選的是自己?”

“難道不是嗎?”

姜星火起身,從後面拿了個蓋著黑布的地球儀。

他揭開了黑布,指著東方的陸地說道:“我選的是大明。”

“你們以為大明很大,人口很多,可在這個世界上,哪怕是蒙古人已知的世界範圍,總人口都遠遠超過了大明.如何才能在這個世界裏維護華夏這個更重要的群體的利益?如何才能屹立於世界之巔?自然是要自強,只有自己強大起來,而且要在某些時刻變得不再遵守‘祖宗之法’,不那麽‘道德’,不那麽在乎‘天朝的臉面’。”

“是不是覺得太功利了,覺得行霸道丟了王道,覺得不夠符合道德的標準?”

姜星火笑了笑:“所以啊,程朱理學的綱常道德,厲害就厲害在這裏.我不是說道德無用,也不是否認道德的積極作用,我的意思是,道德、人心這些東西,是不可捉摸的,誰都有陰暗面,在剛才你們為什麽覺得心裏不得勁兒?說白了,你們評價道德的出發點,還是在考慮,別人做的這件事,我該怎麽站在道德制高點上譴責他?”

“沒聽懂?其實說白了,你選左邊,還是選右邊,當你做出選擇的那一刻起,道德就會讓你把一邊的傷亡,變成了你為什麽要選擇這一邊,這就是道德對內心的警醒作用,也是儒學講究‘自省’的結果。”

兩個小女娃已經放棄了思考,徐妙錦則陷入了糾結的內心狀態。

她就像是一只家養的小貓,一直被“身份、地位、家門、綱常、道德”這些無形的東西圈養著,直到今日,她不經意間窺見了,竟然有人走出了這些限制,站在一個更廣闊的視野來思考,在他的眼中,似乎舊世界一切看似牢不可破的東西,都可以打碎。

她第一次窺見了這個在外界傳聞裏,欲以法家、以實學來變法圖強,只重利害不講仁義的男人,內心的真實想法。

他要利,但要的不是個人私利,而是萬民之利,乃至萬世之利!

可這些,卻又本能地讓徐妙錦覺得警醒,下意識地想要遠離是的,遠離。

朱門貴女,生來就高人一等,生來榮華富貴享之不盡她爹是王爵,她哥哥是公爵,她侄子也馬上成為公爵,她的姐姐是皇後,姐夫是皇帝,她又怎麽能背叛自己的階層,去為萬民之利、萬世之利而奔走呢?

可當離去的這個念頭在徐妙錦心中幾乎如烈焰一般升騰而起的時候,回憶起的一句話,去將其驟然潑滅了。

“我之所求,非是良配,而是同路之人。”

在這一瞬間,徐妙錦明白了,姜星火這句話的含義。

姜星火要的是能與他一起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的同路之人,這條路上註定無比孤獨,滿是腥風血雨,意志稍有不堅,便會分道揚鑣。

“所以,我會是這種人嗎?”

徐妙錦捫心自問,得到的結果卻頗為令她失望,她做不到這一點.這當然不怪她,任何一個女孩,在這種環境裏活了二十年,都不可能馬上做出背叛自己階層的抉擇,這才是真實的人性。

但徐妙錦還是不甘心,她開口問道:“那姜先生覺得,到底什麽是公平?或者說,姜先生想要把這個世界,改造成什麽樣子?”

“在每個人做出選擇,都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成為左邊、右邊、旁觀者的時候,所認可的選擇原則,就是公平,這種公平,被我稱之為‘無知之幕’。”

事實上,這是姜星火前世政治哲學家約翰·羅爾斯的《正義論》中一個重要的理論。

‘無知之幕’就是像姜星火所說,是指在人們商量給予一個社會或一個組織裏的不同角色的成員的正當對待時,最理想的方式是把大家聚集到一個幕布下,約定好每一個人都不知道自己將會在走出這個幕布後將在組織裏處於什麽樣的角色,然後大家討論針對某一個角色大家應該如何對待他。

這種社會秩序下的“公平”,是因為大家不會考慮自己的既得利益而給出不公正的意見,也就可以避免“屁股決定腦袋”的情況,因為每個人都不知道自己將來的位置,因此這一過程下的決策一般能保證將來最弱勢的角色能得到最好的保護。

於謙似乎領悟到了什麽,這跟他當初,在西湖邊分魚,是一個道理,或者說,是更深層次的道理。

如果真的有這麽一塊‘無知之幕’,那麽就不會出現力氣大的小孩,搶走力氣小的小孩的魚的情況了。

‘無知之幕’下的公平有一種程序正義的色彩,無知之幕背後的會談,影射出了真實社會中各個社會群體的博弈,貧富差距不可避免,差距本身不代表不公平,關鍵還要看是否存在一套有利於社會中處境最不利者們的再分配體制。

而‘無知之幕’卻完全可以保證參加者做出的選擇不被他們的特殊利益和好處所歪曲,可以使他們公正客觀地確定原則,也就是說,只有在每個人都受到無社會差異的對待時,公平才會出現。

姜星火繼續說道:“至於我想改造的世界,一是可以為所有百姓提供最基本的平等抉擇,不再有各種各樣的限制,每個人可以接受均等機會的教育、醫療;二是在社會地位和經濟水平上有根據差異原則確立的相對公平的制度。”

在這個時代,女塾師和女醫生無疑是極為少見的,徐妙錦想了想問道:“哪怕是普通人家的女子,也可以接受教育、從事教育,亦或是從事醫療嗎?”

“當然。”

姜星火很肯定地回答道:“而且如果你有機會去江南看看,你會明顯看到,隨著棉紡織業手工工場的大規模興起,自食其力賺取工酬的婦人在方方面面,都有著明顯的改變.女人占了大明人口一半還多(因為戰亂男丁減少),變法一定是要惠及這個群體的,我不主張激進的公平,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局限性,但能促進位造力的社會變革,所帶來的社會地位以及經濟水平的改變,這個差異原則的公平,是實際存在的。”

事實上,差異原則是承認個體與個體之間的不同的,有些人就是聰明,有些人就是體魄強健

這也是生物層面所不可避免的,在一個公平的社會上,天資聰穎的人也往往比天資弩鈍的人贏得更多讚賞,賺取更多的利益,這在差異原則下,不叫做不公平。

換言之,《正義論》追求的,是在保證教育、醫療等條件基本公平均等的條件下,基於‘無知之幕’保護好弱勢群體,同時承認差異原則。

徐妙錦點了點頭,她並沒有急著做出任何決定,因為姜星火在太平街上說的另一句廣為人知的話同樣在起作用。

“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實踐方能出真知。”

為什麽不親自去江南看看呢?正好有與日本的那位郡主(內親王)一同前往的機會,去看看姜星火到底是怎麽切實改變這個世界的,又是否真的能讓自己為之心動。

關於“公平”、“義利”的話題,很快隨著飯菜的做好而戛然而止。

在蹭了一頓飯後,徐妙錦帶著兩個小侄女告辭回隔壁魏國公府,臨走前,還把裝韭菜的泥盆帶了回去.韭菜噶了一茬,還是可以再長出來的。

“小姑小姑,以後我想當一個女塾師!可以打別人手掌心!”

“我想當女醫師,誰得罪我,我就要天天給他開黃連!”

“嗯嗯,知道了。”

徐妙錦心不在焉地敷衍著。

“小姑以後你想幹什麽啊?”

蓉兒的靈魂暴擊,讓徐妙錦忽然呆在了原地。

“我在嫻兒蓉兒這個年紀,好像想當個畫師來著後來我把這個夢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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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遠處,解縉府邸。

“姜星火這次回京,恐怕又要卷入一場腥風血雨,我勸大紳(解縉字)你還是不要摻和到其中。”

《永樂大典》副總裁王偁(cheng一聲,讀音同‘稱’)勸誡道:“現如今,朝中爭鬥不斷,我聽說這段時間,變法派和守舊派針鋒相對,甚至因為此事,還驚動了聖駕。”

解縉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輕嘆道:“我倒是想置身事外,但這件事,恐怕由不得我啊!”

“哦?”

王偁在一旁詫異道:“此話何意?坐山觀虎鬥還不行嗎?”

“呵呵,說句不好聽的,我現在除了有個《永樂大典》《太祖實錄》總裁的名頭外,什麽都沒有。”

解縉臉上浮現一抹苦澀:“我雖然不清楚此番爭鬥背後是何人,但不論如何,我一身榮辱是系在大皇子身上的,而眼下變法是蓋過一切的大事,大皇子殿下想要成為太子,是不能不表態,不能不作為的。”

這裏便是說,前幾天,周王的奏疏已經上了。

周王上表請立皇太子,永樂帝賜書答之曰:儲貳之達,所以定國本,系人心,其任甚不輕也,間文武群臣表請至再,皆未聽納,今賢弟覆以為言,賢弟所以為國家經遠之慮至矣,顧長子雖有仁厚之資,而智識未充,行業未廣,方咨求賢達,與之偕處,翼以涵養其德性,增益其學問,使日就月,將底於有成,而後正名未為晚也。

“咨求賢達”求的是哪個賢達?“與之偕處”是跟誰和諧相處?“增益學問”學的又是什麽?“而後正名未為晚也”,這些答案都擺在臉上了。

永樂帝明確地通過回答周王的奏疏,告訴大皇子,要多跟國師親近學習、和諧相處,學明白了,有所成就了,那麽就可以給你正名了。

當然,大概率是在畫大餅。

可還是那句話,朱棣敢畫,你朱高熾敢不信嗎?

說話間,解縉神色一黯:“只可惜啊,姜星火如鯤鵬一般扶搖直上九萬裏,我還在做這些熬人的活計。”

說著,解縉舉杯,猛灌一口。

“滋~”

烈酒順喉而下,滾燙灼熱。

一瞬間,解縉感覺渾身燥熱。

“王兄,你.你也陪我喝點吧,好久不喝了。”

解縉說道:“滿朝文武,你是我唯一能傾訴的人。”

是的,自從解縉與王艮、胡靖在吳溥家中聚齊,相約若是城破後就殉國,結果解縉第一個向朱棣投降,博了一個大好前程以後,他就真沒啥好友了。

誰敢跟他交心啊?

王偁猶豫片刻,終究還是端起了酒壺。

兩人倒酒,酒杯碰撞,一口悶掉。

酒水入腹,解縉臉頰泛紅,醉態朦朧。

“王兄,你我自洪武二十三年相識,如今已經十餘年了,從來都是肝膽相照,你說說,我這個人怎麽樣?”

王偁想了想,認真道:“解兄才高八鬥,乃是當世第一大才子。”

解縉笑著點了點頭,旋即又搖了搖頭。

“我這麽優秀的人,怎麽偏偏就被排擠在登天路之外呢。”解縉苦笑一聲。

王偁聞言,深深吸了一口氣,目光閃爍了一下,忽的說道:“解兄,我想問你一句話,如果我現在告訴你,我可以幫助你達成願望,甚至能夠讓你的仕途走得遠遠的,不必擔心會被人彈劾,你可願意聽?”

“你說什麽?”

解縉睜大眼睛,楞住了。

片刻之後,才回過神來,他盯著王偁,鄭重道:“我希望這是真的。”

“當然。”

解縉知道,自己的好友王偁絕對不是信口雌黃,既然王偁這般說了,那就證明這件事很有可能.畢竟,以王偁的為人,是完全沒必要欺騙自己的。

王偁沈聲道:“我王偁向來說一不二,從來不打半點折扣。”

隨後,兩人低聲交談。

“你想拉攏我,參與進去嗎?”解縉冷靜下來,慢條斯理的問道。

“嗯,我想和解兄聯手。”

王偁毫不避諱:“不過,如果解兄不想答應的話,我也不勉強。”

解縉仕途本就曲折,在洪武朝的坎坷,他根本不想再經歷了,如今解縉已經三十四歲了,或許對別人來說還年輕,可要知道,解縉是什麽時候中的進士?

——十九歲!

他是天才中的天才,明初最閃耀的明星之一,怎能忍受自己碌碌無為地近乎原地踏步十五年之久?

如今有好的機會,自然不會錯過。

更何況,解縉也看出來了,王偁的計劃,並非不可實現,而他現在,正急缺這樣一個機遇。

“剛才的太過皮毛,我需要更詳細的計劃步驟。”

“解兄爽快。”

王偁松了一口氣,笑道:“既然決定要合作,那麽有些東西我必須先和你透露一下。你知道,大皇子還不是皇太子,他繼任大寶之前,會面臨很多的麻煩.這個過程會持續很長時間,也許幾年,也許十幾年,而且,很難保證在這個時間段裏,能平安無事。”

解縉沈默了片刻,說道:“你放心吧,這件事我不會跟任何人說的,包括大皇子殿下。”

頓了頓,解縉問道:“其他還需要我配合你們做什麽?”

王偁笑了笑說道:“不需要你做什麽,你只管按計劃,在關鍵時刻出手推波助瀾即可。”

“可若是陛下發話了呢?”

解縉看著對方說道:“我是大明官員,豈會為了私利而違逆陛下的旨意?”

“那就看你怎麽選擇了。”

王偁淡淡說道:“而且你別忘了,這個朝廷,現在表面上是姓姜的說了算。”

解縉怔住。

他知道自己剛才失言了。

王偁笑著拍了拍解縉肩膀:“我只是提醒你一句。”

“我”

解縉咬緊牙,卻沒有說話。

顯然,他在思考王偁的建議。

見狀,王偁微笑著離開座位,緩緩踱步,來到窗邊。

“你知道嗎,有時候我寧願當一個普通人。我喜歡吃肉、愛玩鬧,每天睡到日上三竿,然後跑出去秦淮河上尋花問柳,我可以像街頭的混混一樣,游蕩京城,享受風流,如果可以,我希望能過一輩子這樣悠閑愜意的生活。”

王偁嘆息道:“可你這樣的人,能嗎?你是解縉,你是一代絕世才子,你不該這樣子的,你該站在萬人之上!相信我,我不會害你的,解兄。”

半晌後,解縉最終如釋重負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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